明末,从西北再造天下 第33节
一时间,包间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
终于,贺人骏按捺不住,冷哼一声道:“做人当讲信誉!当初大家皆已商定好地租为五成,岂能说变就变?如此言而无信,何以为人?”
李文兵神色坦然,不卑不亢地回应道:“言而有信固然没错,但前提是这人还活着。试问,礼法又怎能苛求一个即将饿死的人去坚守所谓的信誉?”
贺人骏冷笑一声,语气中满是挑衅:“某家若是拒不降租,你们大同社又待如何?莫非要用对付艾家的手段来对付某家不成?”
贺家身为米脂的将门,家中养有上百训练有素、装备精良的家丁,他确实有几分底气说这番话,并不惧怕大同社。
说罢,贺人骏还故意用脚轻轻踢了一下刘思远,语带嘲讽道:“你家在米脂的田地最多,如今你儿子闹出这般大动静,要倒反天罡,你还不出来管管?”
刘思远心中暗自将贺人骏骂作“莽夫”,面上却依旧神色沉稳,不慌不忙地缓缓开口道:“我刘家世代以诗书传家,向来秉持仁义之道。如今米脂这方土地已然遭受两年旱灾肆虐,百姓生活苦不堪言,困苦至极。我等身为地方乡绅,适当减免些许田租,实乃情理之中、义不容辞之事。
只是这减免的具体额度,干系重大,牵涉家族诸多事宜,还需与族中诸位老辈共同商议权衡,切不可操之过急啊。”
刘思远此言一出,其他家族的主事们赶忙纷纷附和:“对对对,减低地租此乃重大之事,确实需要族老仔细斟酌商议,急切不得,急切不得啊……”
第81章 ,大棒加胡萝卜
这些士绅可不敢把这谈判给闹僵了。贺家乃是将门,家中养着装备精良的家丁,未必会怕大同会。
而他们虽然也圈养家丁,但平日里也就欺负欺负几个农户,当个狗腿子罢了,但真要和大同社对抗起来,那可远远不够看。
就说那黑风寨,一日之间便被徐晨带领的大同社众人剿灭;艾家那偌大的庄园,同样在一日之内就被攻破。
大同社的这些年轻人行事可不按常理出牌,手段更是狠辣,说灭门就灭门,毫不含糊。真要是把脸撕破了,他们这些家族可都讨不了好去。
就在众人各怀心思之时,一阵整齐划一的口号声远远传来,而且声音越来越大,清晰可闻:“米脂艾家,为富不仁,勾结土匪,残害族人。
米脂艾,黑心肝,朱门酒肉臭沟潭。佃户秋收三斗谷,七成要交阎王殿~~~!”
没过多久,众人便瞧见数以千计的米脂百姓,浩浩荡荡地呼喊着口号,从大街上穿行而过。
眼前这一幕,让在场的一众地主们惊出了一身冷汗。他们心里清楚,大同社这可不只是灭艾家,这分明是既要杀人,还要诛心。更是要拿艾家杀鸡儆猴,给他们这些家族一个下马威。
这段时间,大同社可谓是重拳频出,已经接连有三次大动作了。他们完全相信,要是这次不按照大同社的要求去做,只怕夜里睡觉都得提心吊胆,生怕大同社的人半夜打上门来。
这不,一些小的地主家族当场就扛不住了,纷纷大义凛然地说道:“如今父老乡亲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,我等又岂能坐视不管,只顾自家享受朱门酒肉。某这回去便与佃户商定,今年只收两成五的地租,利息也一概免去。”
刘永见状,微微一笑,拱手说道:“高叔父果然仁义,我大同社钦佩之至。孟子有云:‘爱人者,人恒爱之;敬人者,人恒敬之。’我大同社深感高叔父此举大义,愿将一成羊毛布交予高叔父贩卖。”
高觉民听闻此言,顿时大喜过望。如今大同工业区所产的羊毛布,在整个陕北地区风靡,备受青睐。只可惜这些布匹,大部分都被刘家和常家抢购,余下的也都被那些羊毛商人瓜分,高家一直没机会挤入这个赚钱的圈子。如今听闻有这等好事,怎能不欣喜。
其他小地主见高觉民得了好处,也纷纷跟风表态:“我等亦愿意减租减息,救父老乡亲于水火之中。”这些小家族本就没那么多顾虑,他们一年收的地租撑死也就几百石。要是能拿到几百上千匹羊毛布去贩卖,那可就回本了,这等好事自然不愿错过。
刘思远这下可着急了,眼睁睁看着自家的银子就要像流水一般被儿子给散出去,心里别提多心疼了。
不得不说,这羊毛布的生意如今实在是太好做了。尤其是陕北这两年干旱不断,棉花、桑麻的种植数量大幅减少,棉布、麻布的价格随之攀升,这也连带使得羊毛布的价格水涨船高。刘家如今三成以上的收入,可都是靠着贩卖羊毛布得来的。
刘永却依旧面带微笑,对着众人说道:“各位叔父,我大同工业区如今有宏大规划,欲建立上千栋砖房用以安置工匠,还打算修筑水渠、水坝,为来年抗旱做足准备。只是目前十分缺少砖头、三合土等建筑材料。只要各位叔父愿意开办窑厂,但凡生产出的砖头质量合格,我大同工业区愿包下各位叔父前一年所产的砖头与三合土。
倘若没有技术,叔父们无需担忧,我大同社愿意倾囊相授;若缺少钱财,也无妨,我大同社愿意收购叔父们的粮食。至于钱财方面,各位叔父尽可放心,三五万两银子,我大同社还是拿得出手的。”
众人心里都明白,大同社建立不过短短三月,虽说建立了一座兴旺的纺织厂,可要养活上千流民,只怕纺织厂赚的钱早就花得差不多了。
这三五万两银子的来源,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。这些地主们在心里暗自咒骂刘永等人,白花花银子,就这么散给流民,简直是糟蹋了。
但话又说回来,面对这难得的“富贵”机会,他们又实在难以割舍。就连贺人俊此刻都没了先前的硬气,虽说减少租金损失不到上千两银子,可要是能在大同社的这桩买卖里占到上万两银子的份额,倒也算是一笔划算的买卖。不过他思来想去,最终还是放弃了。毕竟一旦减少租金,他家就不好再兼并土地了。在丰年的时候,一亩土地能收获十几石粮食,可在饥荒之时,只需两三石甚至更少的粮食,就能把田地弄到手。他实在舍不得放弃这个扩张家中土地的大好机会。
最终,刘永和六家签订了砖头订购协议,又与三家签订了羊毛布的销售协议,还和几家达成了羊毛订购协议。在大同社半是威胁、半是利诱的策略之下,大部分家族终于达成了减租减息的决议。唯有贺家态度强硬,明确表示不愿意减租减息,还有几家则想拖延时间,期望此事能不了了之。
眼见事情暂告一段落,众人缓缓起身,离开了大鸿茶楼。
刘永长舒一口气,感慨道:“总算是达成减租减息的决议了,但愿今年能少饿死几个乡亲。”
李文兵神色凝重,说道:“还远未到放松的时候。我打算将今日答应减租减息的家族都刊登到《大同报》上,把他们架在这风口浪尖上,让他们没法反悔。同时,也借此机会给米脂更多的大家族施加压力,促使他们也减少地租。”
刘永无奈地叹道:“贺家看样子是死硬到底了,张、王、万、钱这几家也是想拖延敷衍,来个不了了之。”
还有他父亲,他没好明说,不过回去之后他就打算劝自己父亲。
李文兵冷笑一声,道:“这不正好,如此一来,便可让我们大同社清楚分辨出哪些家族是可以合作的,哪些是必须要解决的。”
刘永微微点头,笑道:“兄长如今倒是越来越有先生的风范了。”
李文兵的这番话,让刘永不禁想起当初他们与先生相遇的情景。那时,先生便是用劳动来考验众人,那些不合格的人,从此便再也没在大同社出现过。
第82章 ,分散投资
米脂刘府。
刘思远匆匆来到兄长刘思明的书房,将大鸿茶楼中发生的种种事情,一五一十、原原本本地向大哥详述了一遍。
言罢,刘思远满脸气愤,忍不住骂道:“这兔崽子,简直要翻天了!竟帮着外人来算计自家的钱财,实在是岂有此理!”
刘思明却神色淡然,微微露出笑意,缓缓说道:“永哥儿在大同社倒是学到了不少真本事。你瞧他这手段,一个唱红脸,一个唱白脸,把那官场权谋之术,学得是精通至极。”
刘思远依旧心有不甘,皱着眉头道:“可他竟想让家里的租子从五成一下子降到两成五,如此一来,家里每年可要少收好几千石的粮食啊!”
刘思明微微颔首,接着问道:“今年地里庄稼的收成究竟如何?”
刘思远无奈地摇了摇头,叹道:“实在不好。旱田每亩也就只能收七斗米,唯有少数打过井的田地,才能勉强增加到九斗。至于中田和上田,也不过是平常年份收成的七成罢了。照此情形,今年只怕又有不少人家得卖儿卖女,才能勉强活下去。”
刘思民在一旁也跟着叹了口气,感慨道:“这当真是上天要逼死人呐!去年本就是欠收之年,今年又闹旱灾,乡人实在是艰难困苦,怕是真活不下去了。依我看就按大同社说的做吧,就当是支持永哥儿的事业了。”
刘思远微微点头,应道:“是,大哥。”
刘思明曾亲身经历过张居正改革的盛世,往昔的繁荣昌盛与如今的衰败景象形成了强烈的对比,这让他更加深切地感受到大明王朝正持续走向衰落,已然呈现出王朝末日的凄凉之态。
如今,大明在南北东三个方向皆战事不断,明军节节败退,府库空虚,整个天下局势动荡不安,何时会彻底土崩瓦解,实在难以预料。在这王朝末日的艰难时刻,想要生存下来,分散投资无疑是必然之举。
就说那大同社所建的抗旱会,农户入会只需缴纳五升米,入会之后相互扶持、扶危济困。这情形,怎么看都与汉末的五斗米教极为相似。
而且,从大同社此前的种种行动便能看出,这个团体颇具战斗力,竟能组织起上万百姓。如此强悍的实力,难怪江南的那些士绅能把那些该死的太监打得落荒而逃。
刘永能在大同社站稳脚跟对刘家来说未必不是一条出路。
刘思明想了想接着吩咐道:“另外,四弟你每个月再给那不孝子二十两银子。让他好好琢磨大同社的做法,别给刘家丢人现眼。”
刘思远赶忙应道:“是,大哥!”
天启五年(1625年),十月初三。
米脂城中,报童们穿梭于大街小巷,高声呼喊:“号外,号外!经过与大同社的谈判,米脂各大家族表示愿意将地租降到两成五,利息暂停收取啦!”
“号外,号外!经过与大同社的谈判,米脂各大家族表示愿意将地租降到两成五,利息暂停收取啦!”
大鸿茶楼的掌柜听闻,满脸惊讶之色,不禁喃喃自语道:“这……这竟真被他们做成了?”
一旁的伙计接口道:“也不能算完全成功吧,也就是八家答应了。像贺家那样的大族,可还没松口呢。”
掌柜叹道:“人家贺家可是军户,家里养着精锐的家丁,不理会大同社也是没办法的事。不过话说回来,大同社能做到现在这个程度,着实是让人出乎意料啊。”
其他米脂百姓在看到报纸上的内容之后,也是纷纷夸赞那些报纸上地主老爷们的仁义,而相对没有上报纸名单上的大族,尤其是贺家,虽然没有被口诛笔伐,但也被谴责为富不仁,一点也不照顾乡人。
像贺家等米脂大族面对这种情况愕然的同时极其不适应,原本应该是他们掌控米脂的话语权,善恶由他们来定义。但现在这个舆论话语权却被大同社掌握了,他们的经营了上百年的名声,面对报纸这种新鲜事务瞬间解体。
他们再也不是让人尊称的乡绅,积善之家,而是变成了人人喊打的劣绅恶霸了,这个转变太快了,以至于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,自己的话语权就丢失了。
但经过大同社一而再,再而三的捶打,他们也反应过来了,要想办法重新把话语权争夺过来。
米脂县衙内,县令齐绍光正翻阅着手中的《大同报》,看到报上刊登的减地租家族名单,不禁瞪大了眼睛,满脸难以置信之色,喃喃道:“这些大家族向来都是铁公鸡,一毛不拔,减租这事居然真被徐晨他们给做成了?”
要知道,他身为县令,想要让这些大家族足额上缴税负,那可真是难如登天。能收到七成,就已经算是给足他面子了。
大明为什么收税如此难,这其中的缘由,着实复杂。想当初,朱元璋自幼饱受官吏欺凌,登基之后便认定官员下乡定会扰乱地方。故而制定了皇权不下乡的政策,税收事务只能依靠甲长、粮长来管理。
可朱元璋却未曾料到,权力这东西,不会凭空消失,只会转移到他人手中。两百多年过去了,甲长、粮长之位早被地方豪族牢牢霸占,税收反倒成了他们敛财的工具。
尤其是到了如今这大明末年,官员手中权力有限,加上皇权不下乡,县令只能依靠大族,而这些地方上的大族已经成为了事实上的封建士绅,这要在西方高低是一个男爵。
地方大族收多少税,他这个县令管不了,而且县令还要看地方大族的脸色才能收足税赋,有好的政绩。
逼迫这些大族减租,哪怕只有八个大族,也是他这个县令都做不到的事情,所以他才惊叹大同社的能量。
齐绍光身旁的师爷笑道:“这对县尊来说是好事,今年的流民可以少很多了,不用我们往大同社赶了。”
因为旱灾,那些活不下去的农户用黄泥封了自己家的门逃荒,所以米脂的流民一直都在出现,而现在米脂县解决的方法,就是给这些流民指路,让他们去大同工业区,交给大同社安置,现在大同社安置的流民已经超过了1500人。
第83章 ,深入骨子里的吝啬
齐绍光神色警惕,压低声音道:“大同社发展之势太过迅猛,着实令人担忧啊!如今他们的抗旱队已然有十几个村子加入,这可是汇聚了上万人之众。
就说此前徐晨为对付黑风寨、攻破艾家庄园,一下子便调动了七百青壮,且还大量使用火药。再者,他竟用五升粮食就给村民打井,这般明显赔钱的买卖,他都毫不犹豫地去做。依我看,徐晨此人志向绝非一般,所作所为与当年的五斗米教何其相似。”
这个时代消息传递太慢了,还是艾家覆灭引起齐绍光的警惕,才知道大同社已经壮大道如此程度,能轻易调动700青壮,尤其是徐晨五升米入会引起齐绍光的警惕。
在这大明,书生们为求科举功名,几乎只钻研四书五经这类与科举紧密相关之书籍,一门心思撰写八股文。至于其他与科举无涉的书籍,哪怕是《孟子》《荀子》这般儒家圣贤之作,亦被视作杂书而弃之不顾。
平心而论,明清之时的读书人,堪称儒家有史以来质量最为逊色的一批。许多读书人甚至连史书都未曾翻阅过。
但说来也巧,这大半年间,徐晨不断撰写与三国相关的人物传记小说,倒是意外带动了一批读书人重拾东汉三国的历史。
齐绍光便是在翻阅《英雄记》之时,方才知晓汉中曾有个五斗米教。细细将徐晨所为之事与之对比,虽不能说全然相同,但也大差不差。
齐绍光接着说道:“本官寻思着,得想办法上报府台和巡抚衙门,恳请朝廷出兵剿灭大同社,以免其坐大,日后成为朝廷心腹大患!”
一旁的师爷听闻此言,顿时面露焦急之色,赶忙劝道:“县尊呐,这官可不是您这般当法呀!我大明为官之道,讲究的是和光同尘,不做不错。您此番若上报朝廷,朝廷必然会追问,为何大同社能发展得如此壮大?您在这其中要但什么责任。
更何况,半个月前大同社包税之事,可是您应允下来的。倘若有小人从中作祟,暗中诋毁您,届时您便是浑身是嘴,跳进黄河也难以洗清这干系呐!”
齐绍光一脸大义凛然,朗声道:“但凡是对朝廷有利之事,某又怎能因惧怕担责便避而远之?”
师爷一听,急得直拍脑门,心中暗自叫苦:自家这位东家,读了几十年书,却到如今还没将身份转变过来。他如今已然是大明的官员,行事怎能还如此天真!
无奈之下,师爷只能直言相劝,近乎暴击道:“县尊呐,朝廷每月给您的俸禄不过一两银子,就这点儿钱,您有必要拼命吗?
这一番话,恰似一记重锤,直接击中齐绍光的要害,令他瞬间破防。
想当初任米脂县令之时,齐绍光满心想着要做个清正廉洁之官,最好能如海瑞那般名震天下、流芳百世。然而现实却残酷无比,朝廷每月仅给他一两银子俸禄,根本活不下去,他这时候才知道海青天不是谁都能做的。
很快,在师爷的指点之下,他渐渐明白了其中门道,开始收受各种孝敬以及其他灰色收入。而在这一过程中,他曾经的清官梦,也随之彻底破灭。
朱元璋实在太过吝啬。明初之时,给一个县令的俸禄为九十石大米,折算下来约值六十到七十两银子。可这其中,一多半还得用实物,甚至是那不太值钱的宝钞来抵充,而这几十两,竟是一年的俸禄啊!
时光流转,两百年后的今日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呢?物价上涨了好几倍,大明官员的俸禄居然没涨。就说那刚正不阿的海瑞海青天,在淳安任知县之时,一年俸禄算下来仅约十二两白银,这还是包含了所有折色之物。无奈之下,他只能被迫种菜自给。朝廷给县令一个月才发一两银子俸禄,两百年过去了,大明的皇帝竟无一人想到要给官员增加些许俸禄。
钱少、事多、假期少,责任还重,用这几句话来形容大明朝的官员,当真是再贴切不过了。
想那唐宋元明清五个王朝,历经十几个国家更迭,像朱元璋这般小气的皇帝,还真是独一无二。更糟糕的是,后世帝王竟无一人意识到要改变这一状况。
老朱家皇帝这吝啬的性子,早已根深蒂固,刻到骨子里去。也正因如此,大明的官员们大多都没了多少为朝廷尽心尽力的主人翁意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