食仙主 第751节
“怎么了?”她回过头来。
“我好像梦见些东西。”裴液仰在石上怔怔道。
“什么?”
“……也没什么,大概心里总想着《幽仙》,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。”裴液头脑清醒了些,撑石头坐起来,这时候他瞧见女子将一双罗袜也去掉了,一抹叫人心深处一缩的白皙刚刚遮进裙摆里,他下意识偏过头低下,入目所见却又令其一怔。
只见石边那枚旧有的、糜烂的小地附子已经倒折了,一夜的光景令它完全成了一具尸体。
但在其下,又一片新鲜的地附子丛生而出,伸展着湿润而弱小的茎,似乎还不太适应外界,在风中微微抖颤。
裴液怔了很久。
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什么想得错了。
这片石地远离山林,石下这枚小地附子,裴液本以为是一次偶然的。
等它死去,这里也许好久都不会再有。
但一场雨后,它们踊跃地丛生出来,然后也许死掉大半,最后只留下一两朵。
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“种子”呢?
除非那不是种子。
裴液想到一个令人心神痴怔的可能,他俯身低手,在距离这片地附子一尺外的地上,拔了一株没有任何异常的小草。
它的周围没有任何药菌生长过的痕迹。
但裴液将它拿在眼前,只见那根上缠着新鲜而脆弱的游丝。
他站起来,又往前走了两步,拔了一根茎高根深的草,在几尺深的根茎末端,再次瞧到了这些游丝。
裴液沉默一下,他没再继续拔,转身回到石上盘坐下来,将剑横放膝上,然后抬指勾起一缕幽蓝的火线,投于剑上。
然后火流就如瀑布般从剑上垂落,掉在这片新弱的地附子上。
螭火比它们更加安静无害、更加细如丝缕,裴液阖上眼睛,火线沿着药菌的丝线开始蔓延。
然后裴液整个人就越发寂静了,彷如与脚下的山融为一体。
几寸之间细弱的根丝,或断开或糜烂,好像风一吹就会死去。
但再往下深入,就会发现那些没有断开的丝缕在向周围和深处蔓延。
一株株草,一棵棵树,铺满了他们安身的整片草地……然后就再也没有停歇。
十丈、百丈、一千丈。
从草地蔓延到树林,乃至到水潭之下,再一路向着这座山的深处,向着他们所来的路径……九成的丝缕都截断或烂死,但剩下的连通从未断绝,从这里到他们发现的第一枚地附子,地底联通着无数的丝缕。
那样细弱,那样幽静,又那样庞大。驰马都跑不出它的范围。
没有很多地附子,它只是一个生命。
一年年死去的只是它的皮发,它又不断地从自己身体中新生出来。当然不需要“种子”飘在什么地方,因为每一寸土地之下都早已有它的丝缕。
裴液用尽螭火也摸不出它的全貌,但他知晓《幽仙》记录的是什么了。
没有人见到它,但所见的一切其实都是它。
无所不在,长生不死。
一尊地中之仙。
裴液轻轻叩剑,火线抖动了一下,整座终南的脉搏似乎都在他剑上回响。
第781章 心胄(上)
裴液将螭火缓缓收回,没有打扰任何事情。
《幽仙》之真意在他心中从未如此刻般清晰,裴液再不是从字眼、从尚怀通的剑上去尝试想象这门剑的剑意,他在这一刻仿佛与那位撰剑人立在了一起,见到了其人八百年前见到的一切。
裴液轻抚玉虎,还剑归鞘,山上依然风习树响,鸟鸣如常,但裴液好像忽然有了另一种视野,他抬剑就能看到它们深处更本质的东西,掌控一切想掌控的生灵。
这当然是一种错觉,意剑只会对人生效,但裴液确实由此确认,他学会《幽幽地中仙》的上篇《幽生》了。
如果不是真如此在山上停留一天,一定无以感知到山的呼吸,裴液到现在也不知晓明姑娘是无意之举,还是已心中有数,才带他上山。
他转头看去,女子正踩在石上,俯身穿回罗袜,脊背弯出的弧线像月亮一样圆润,裴液烫眼般挪开目光:“明、明姑娘,我学会这式剑了。”
“嗯。”明绮天抬起头来,敛下裙裾,“那我们算不虚此行了。”
“明姑娘早知道是这样吗?”
明绮天摇摇头:“自然不是,不过我想无论你习不习得这门剑,都会在探幽中获得更宁和的心境的。”
“心境?”
“平和深厚的心境是你精进弈剑的前提,而且‘静守’之剑态,也需要这样的心境才能摘取。《幽仙》之剑会令你尽量靠近这样的心境。”
“……我们要现下摘取第二枚剑态吗。”
明绮天点点头:“我想试试,你觉得呢?”
“我听明姑娘的。”裴液坐正了些。
“嗯。因为我同时也想请你帮忙。”明绮天向后拢了拢长发,平和道,“今日和你上来,因为我觉得在下雨的山上,我们更容易靠得近一些。”
“什么靠得近一些。”
“心。”
“……明姑娘是说《姑射心经》么?我能帮明姑娘什么。”
自从初次重逢提过一句后,七天里女子唯一的事情就是教少年习剑,实际上二人说闲话的时间都很少,她也就更没怎么讲过自己的境况。
“不急,你先向后挪一挪。”
裴液一怔,向后挪坐,明绮天起身过来,在他身前的青石上坐下,将斩心琉璃横于膝上。
冰雪身依然没有摒去那些湿尘,离得这样近了,裴液瞧见女子颊上也有枝叶擦出的细微泥痕,但不知为何她依然宛如天人,尤其是单衣飘飘在夜风中,仿佛与这个世界隔开。
虽然染尘,但她不是失去了装扮的凡人,她是短暂下凡的仙子。
裴液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心中已定型的印象。
“我们先聊聊天好了,你还记得你摘取第一枚剑态的时候吗?”
“记得,明姑娘。”裴液道,“我那时做了一个梦,好像藉由它触摸到了剑的本质。再之后,当我心中升起杀意、点燃禀禄的时候,就能用出【袖虎】了。”
“禀禄已带给你超脱天地的能力。”明绮天道,“所以当你想要摘取第二枚剑态,只要改变自己的心。”
她看着少年:“我想,当你的心改换一次状态,就可以外显为新的剑态——除了杀意,你心中还有什么呢?”
裴液安静了一会儿,道:“明姑娘那天说我有‘静守’之心,我这些天一直在调整心境,但我觉得……我好像到不了那样。”
“怎样?”
“就是,总是会有扰动。”裴液轻声道,“和明姑娘住在一起,确实抚平了很多杂绪,每天想得事情很少,只一心练剑,过得很舒适。昨日我去燕王府,倒感觉那些事情、那些人都与我无关,只是逛一遭,午后还要去和明姑娘登山。
“但当我看见雍戟,看见雍北,我心里就又……压不住了。”裴液垂眸,“一下子我感觉血气上涌,所以我提早离开了。”
“仇恨令你难以自制吗?”
“是。”
“其实,你以前也从没有见过雍北。”明绮天清眸看着他。
“嗯。进京以前,我都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儿子,四个月前我头一次见到雍戟,昨天我第一次见到雍北。”
“那么,你对他们真的有那种切骨的恨意吗?”
“……”裴液怔然转头。
“你以前同我讲过林珏和程风的事。”明绮天转过头去,望着林涛,“你亲眼瞧见伍在古杀害他们的暴行,瞧见幼时玩伴的血迹和破衣,瞧见他随意割下程风的头颅。你跟我讲,那是头一次你感到心里有火在烧,胸膛热燎难耐。
“后来你杀了他,将他一张脸跺得血肉模糊,直到力竭才停下来。”女子平和地讲着这些回忆,“你割了他的头,祭奠给那双林霖父女。”
裴液沉默一会儿:“我记得。”
“在崆峒我们心心相印时,我从你心中感受到了那种仇怒。”明绮天道,“真的火热而炽烈,在那之前,我从没有感受过那样强烈的情感。”
“盖因切骨入心的、无法自抑的仇恨,必由直接的暴行和血腥引起。”她道,“叫你看到,叫你听到,叫你闻到,你心中才生出那种火焰——那就是‘袖虎’的源起。”
裴液看着身旁的女子:“是。”
“但你和雍北之间的联系,仅是越前辈身上那些积年的疤痕。”明绮天也转回头来望着他,“你从来不认识雍北,也没见过他残害越前辈,越前辈最后也不是因他而死。他对你只是一个名字。你对雍北的仇怒,真的那样明确、那样想将他碎尸万段吗?”
女子的眼眸平和而认真,大概也唯有这位女子敢这样、会这样怀疑他的仇恨,裴液一时怔愣无言。
“我……我从小就看着越爷爷身上那些伤痕长大,每次给他洗身体,都会心里发冷。”裴液道,“每次我都很愤怒,都想知道是谁做下这种事……”
“嗯。那时候你想起这个陌生的影子,就难以自抑,不将他碎尸万段,就难以安寝吗?”
“……”
他没有。
十七年,那是令他如今无限怀念的时光,他钓鱼、跑山、做活挣钱、照顾越爷爷,每天练两个时辰的剑。
一座小城,一间小院,他没想过这种时光会在什么时候结束。
“如今,这个陌生的影子只是有了一个叫‘雍北’的名字。”明绮天声如清水,“你把他列为了仇人,和你仇火中烧,这是两件事情。”
裴液心潮上涌,脱口而出:“可越爷爷死前托付给我的仇恨——”
他讲出这半句话,一时哑然,林风轻拂,明绮天安静地看着他。
裴液沉默了下来。
“不错,因为那是越前辈去世前对你的托付。”明绮天道,“你那样想杀了雍北,把雍戟列为死敌,不容动摇。深处促使你的力量是悲伤,不是仇怒。
“越前辈是抱憾而死,有人那样残忍地害了他,他一生快意恩仇,却唯独在这件事上受辱。他死去时你很悲伤,因此更不能饶恕给他造成这种缺憾的人……你每见到雍戟雍北,心里强烈的情绪不是来自对他们的恨,是来自你对越前辈的爱。”
“……”裴液偏过了头去,喉结滚动。
明绮天轻轻握住了他的手。
过了一会儿,裴液低声:“你说得对,明姑娘。我想杀了他们,割了他们的头,是想告慰越爷爷在天之灵……我恨他们,但确实不是那样恨他们。”
“而且,”他顿了一下,轻声道,“明姑娘你说,如果不是为了杀雍北和仙君,我又该何去何从呢?”
“……”
他低着头:“我必须想着越爷爷跟我在一起,在看着我,想着去年八月奉怀那些死去的朋友和乡亲。不然我离开奉怀做什么呢,就为了打几场武比吗?外面我一个人也不认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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