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父楚霸王,被围垓下 第49节
一轮硕大的金阳,从东方五彩斑斓的山峦间慢慢冒出头来,将一捧捧碎金,倾洒在了蜿蜒流淌的河流上。
河畔一支二百余骑兵驻扎的小营地,自一夜的沉睡中苏醒过来。在长官的呵斥下,骑兵们纷纷行动起来,收拾营帐,打理军械盔甲,给战马喂水喂食,做好出发的准备。
河畔一块巨大白石上,身形纤弱神情萎顿的张良,侧坐在上面,木然看着潺潺的河水,半敞着胸口,让一名军中医师为他清洗伤口,重新上药。
一名身材高大面目黧黑,一双环眼凶光直冒的中年将领,按剑站立河畔,看着张良病怏怏的模样,忧心忡忡。
他却是大汉阵营刘邦麾下诸将,获得重封的第一人——雍齿,被刘邦封为了什方侯。
这是一个很有想法的聪明人。自知自己身上带着背叛刘邦的原罪,再次投降刘邦后,一直作战勇猛,奋不顾身,平日则小心谨慎,丝毫不敢行就差池。
正因为对自己有着清晰的认识,因此雍齿从来没有想过会被封侯,他一直以来的目的也是多立战功,避免被刘邦秋后算账诛杀,保住性命与家族愿已经足矣。
意外被封,又得知这是张良向刘邦进谏所致,对张良自就是感恩戴德。也因此刘邦特意派遣他护送张良回汉中养伤,这一路上他对张良也的确服侍细致。从这儿也看出刘邦对张良的确很是关切。
军中医师处理完伤口,重新包扎好,擦着额头的汗水,战兢兢向张良躬身行礼,提着药箱子从大白石上退了下来。
“且住!”就在医师对自己也行了一礼,转身要返回军营,雍齿一声冷喝,“我来问你,军师大人伤势,为何一日日总是如此,不见起色?你这混账,倒底能不能将军师治好?”
雍齿也是多年征战杀伐果决手中不知斩却多少敌军性命的悍将,瞪着环眼这一番冷喝,直杀气四溢,差点没有将医师给吓瘫。
“军师大人伤口溃烂,虽然每日用药,死肌依旧不断出现。只要药物能够发挥功效,死肌不再出现,距离痊愈就不远了。”医师袖着双手,喉头蠕动,愁眉苦脸道。
雍齿大怒:“那什么时候药物能够发挥功效?”
张良嗅着胸口那怕上药包扎好依旧有隐隐臭味传来,心下微冷,豁达摆手道:“不要叱责他,生死在天,岂能强求?强求不得,更不能枉加罪于他人。”
说着,张良挥手让两名侍立身后、手捧布帛与瓦盆的侍女,打水给他洗漱,一边侧头又向东张望了一番,忧虑道,“也不知当前汉楚大战进行的如何,按理说有韩信大将军主持军略,不至于有意外发生,但我总感觉有些心神不宁。”
“军师哎,眼下您就别想军情了,多想想自身伤势吧。”雍齿顿着足,眉头紧拧。
张良这伤势每日都不见好转,反而有恶化的迹象,万一不等送回汉中,再死在路上,刘邦还不暴跳如雷?却不也将获罪,刚刚获封的侯爵就怕再被剥夺了?
东方的原野上,一连串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,踏碎清晨的死寂,一骑如箭,撕裂秋风,疾驰而来。
雍齿像是受惊的虎狼,猝然转头看去,待看清骑士是汉军装束,又是单身匹马,方放下心来。营地中早有数名骑兵策骑迎去,另有数名探骑四散开来,巡查周围。
雍齿从军多年,在刘邦不待见的情况下能屡立战功,个人勇猛是一方面,治军也是很有一套。
不多久,两名骑兵半押解半护送,将那名骑兵引至张良与雍齿身前。
两人一见,颇为面熟,是刘邦身旁的一名护卫骑兵。见他满脸风霜,身上的皮甲袍服更裹了一层黄土,颇为狼狈,显然一路赶来甚急。
“可是与大楚之战,有了意外变故?”张良苍白面色一层红晕涌上,在侍女扶持下站了起来,急声道。
那骑士见张良病容极重,这般急切挣扎起身,生怕他再一激动嗝屁了,忙一边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陶罐,一边说明来意。
却是刘邦得到“清毒药”制作秘方,蒸馏成功后,立即第一时间派身边护卫飞马给张良送来。至于汉楚大战,骑兵出发时尚未开始。
听护卫骑兵言说这“清毒药”功效这等神异,特别对外伤有奇效,雍齿喜上眉梢,忙招呼过医师,立即给张良医治。
张良面色肃穆,站直身躯,对着东方刘邦所在的汉军阵营方向,用隆重大礼拜了数拜。
拜完后,医师在那名骑兵帮助下,重新给张良解开包扎,用“清毒药”清理伤口。
“清毒药”涂抹在腐烂微微发臭的伤口上,张良口里死死咬着一块布帛,痛的浑身剧烈哆嗦不已,脖颈上青筋突突直跳,清秀的面庞瞬间爬满豆大的汗珠,差点没有昏厥过去。
雍齿大惊,手中按着的宝剑,差点拔出来将这骑兵给斩杀当地。
护卫骑兵对于“清毒药”的使用,显然经过陈平培训,在他协助下,医师将张良腐肉切割了去,然后用“清毒药”进行清理,又敷上药,进行包扎。
为了缓解巨痛,转移注意力,张良仔细询问骑兵,陈平近来可获知了楚营什么最新情报。
待重新包扎完,这一通忙活下来,无论兵士还是医师,连同旁边的雍齿,都累的够呛。
送走这名骑兵返回汉营,张良就感觉这“清毒药”似乎真个颇有功效,原先伤口不断传来的痛楚,居然大为消减。
强行振作精神,张良站起身来,转头对雍齿肃容道:“雍将军,接下来咱们暂且不回汉中,转向寿春,去见吕泽将军。”
雍齿大愕。
张良面色一丝苦涩泛起,轻叹道:
“根据陈都尉探听到的消息,项昌不仅炼制出这‘清毒药’,还在大楚军营中推行‘大秦军功封爵制’。此子,胸中颇有沟壑,兼谋略深密,其志不小。汉王重视不足,这一战恐怕难以将大楚一举覆灭,接下来两军势必要进入成皋之战那对垒期。”
顿了顿,张良慨然道,
“一旦相互对垒,拼的就是后勤供应。大汉军需供应不用担心,而楚军军需所来只有一地,故楚之地。”
“楚地眼下有吕泽将军坐镇,有陈豨、蛊逢诸多大将辅佐,手下还有五万军马,足以无忧,军师还是养伤为重。”雍齿犹豫道。
张良摇了摇头:“大楚阵营知楚地眼下在我大汉掌握之中,那么会派遣谁,去收服楚地、征集军需?”
雍齿低头一思索脸色一变,脱口道:“项昌小儿?!”
“必然是他!以这小子的思虑周密,谋略过人,又兼行事霸道,决断有力,去了所出身的楚地,就怕如鱼得水,吕泽将军难以应付。”张良抬头看向东南方大楚垓下城方向,双眼智慧光芒闪动,“我此去,与之好好交手一番!看是他能像在垓下城那般,将旧楚故地局面给再次翻转,还是那旧楚故地就此成为他葬身之所。陈都尉借兵士之口,将探听到的大楚信息告知于我,显然也是这个意思。”
第99章 胎死腹中
大汉营垒,主帅营帐。
大将军的咆哮声如同雷霆,不断喷薄透出,将营帐外执戟而立、兵甲鲜明的侍卫唬的一个个面色冷肃,大气不敢喘,站的如同手中戟杆一样直,钉子般纹丝不动。
营帐内,韩信高高跪坐主位,面容怒不可遏,一边痛骂一边双手捏拳捶着身前案牍,差点没有将坚硬的槐木案牍给砸烂。
营帐内,除了韩信的怒斥,鸦雀无声,跪坐一侧上首位的刘邦,环坐一圈的樊哙、曹参、郦商、周勃等等重将,尽皆静默无言。
营帐下,承受韩信狂风暴雨般怒斥的丁礼、张越、董泄、王竟诸将,赤着上身,五花大绑,跪在当场,面色一片惨白,微微不住颤抖着,像是遭受风暴鞭笞的禾苗。
韩信耗费多日心血,方谋划出这番覆灭楚军的军略,又加上刘邦倾力支持,将汉军阵营一切噪杂声音给强行压下,方推行下去。
只以为此番将毕功于一役,将大楚军给全部聚歼,再无余患,哪曾想,左中右三军,原本大汉阵营上下尽皆以为最不可能失败的左军,偏偏吃了最大的败仗,六万军连死带降,逃回来不到两万,让韩信筹谋已久的军略彻底破产。
不仅歼灭大楚成为一句空话,最后收拢兵力,通盘计算,竟然不过打了一个平手!
要不是陈平都尉见机分明,在英布五千骑军被韩信大败,先手失利情况下,及时派遣使者进行游说,利用他的私心成功将之说服带着残军返回封国,这一战却是实打实的输了。
如此,韩信又如何不暴怒?
统观左中右三军,反而是韩信战英布,赢得最为利索漂亮。
韩信对英布用兵了若指掌,针对英布善用骑兵,并且往往采取主动进攻,以凌厉霸道的攻势一举将敌军阵线打溃、然后步军押上收拾残局的风格,设下了骑军诈败,诱敌深入,然后重围击溃的策略,将英布最为依仗的五千骑军给重创。
这一战唯一有些出乎韩信意料的,是英布五千骑军战力竟然强的离谱,原先诱敌诈败的汉骑军,实打实的被击败,演变成了真正的败逃。但却也歪打正着,让英布五千骑军追击起来更无所顾忌,顺利的一头扎进了陷坑……
大骂一通后,韩信下令,左军主将孔熙战死,逃回来的丁礼等败军之将,全推出营帐外斩首,然后传示各营。
丁礼等一听,面如死灰,完全绝望。
“慢!”刘邦站了起来,对韩信恳切道,“大将军,这些混账虽然败军辱国,罪不可赦,但眼下终究用人之际,不妨暂且寄下人头,戴罪立功。后面如若再败,定斩不饶!”
樊哙、曹参诸将也忙起身,单膝列跪在帐内,进行求情。
韩信阴沉着脸,静默无声。
诸将心头疏忽一寒,这一刻再无怀疑,韩信是真动了杀心!
诸将忙求情之声更恳切了。
半响,韩信犹豫着点了点头,最后余怒不息,还是喝令推出去,重责四十军棍。至于张越,中了项昌一箭,四十军棍下去怕就打死了,刘邦再做求情,待伤好后再罚。
闻听营帐外传来的抽击皮肉声,以及丁礼诸将的惨嚎,诸将暗惊。特别樊哙、郦商等身上还背着罪责,更是大气不敢喘。
刘邦一扫以往的嘻嘻哈哈,回到席子上跪坐下,肃厉着脸色道:
“项昌小儿的右军战力极强,摆明车马正面对战,两万五千步军竟然大败孔熙亲率的五万军。与大楚此战的失利,这一点是最让我担忧的。如找不出原因,此后那我大汉就怕难再获胜,最终我,连带诸位,势必都将成为大楚阶下之囚。”
诸将或低头苦思,或眉头大皱,或忧心忡忡,或神色不属,形态各异,却无一人吭声。
陈平扫视了诸将一眼,上前一步,拱手从容道:“汉王,以我之见,此在于项昌在军中推行‘大秦军功封爵制’导致。”
陈平话音一落,不等刘邦说话,曹参摆了摆手,抢先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:“陈都尉言过其实,那‘大秦军功封爵制’真这般厉害,大秦何至于被我们打的气都喘不上来?那小子军士战力也许的确强一些,但以我之见,最大原因恐怕是孔熙太弱。如果汉王不信,下一战由我与那小儿对战,看我如何将之一举打崩。”
曹参指挥中军,虽然四万骑军全灭,还折损了万余步军,但毕竟是在项羽四万大军的狂冲中撑了下来,“力敌霸王”的名号让他不免空前自信。
闻听曹参此言,周勃、樊哙、郦商诸将立时也纷纷跟进,众口一词,将左军大败归于孔熙太弱。
陈平后退一步,袖手默不作声。
楚汉两军都是脱胎于反秦的叛军,说白了都是草台班子。之所以只管饭不给酬劳将士们也是拼死力战,就在于绝大多数都是被严酷秦法所逼,为了求生不得已。
而今秦朝已灭数年,汉楚争夺天下,连年大战,将领倒也罢了,每一战不是升官就是大发横财,对于底层军官与兵士来说,整天拎着脑袋厮杀,没有丝毫好处,自然对战争变得兴致缺缺,甚至开始厌战起来。
故而曹参诸将完全是睁着眼睛说瞎话,他们自然知道“大秦军功封赏封爵制”对军队士气的提振、军士战力的拔升拥有何等强大的功效。之所以异口同声的反对,就在于这对军队有益、对军士有益,唯独对他们这些将领而言,却是未必。
说白了,大汉面临与大楚一样的问题。
作为大汉的军功集团、新晋贵族,曹参等将领眼下目标不仅在于战胜大楚,打压军中新冒头的势力、保住自己的权势地位,同样重要。
“大秦军功封爵制”一旦实行,他们这些将领地位与权势必然要受到冲击。同为底层平民出身的他们,可太清楚那些底层穷鬼为了往上爬,为了站到这个世间的高峰,能够做到什么地步,那真是敢于为之拼命的,一如当年起兵造反的他们。
最最关键的是,被项羽新封诸侯王这么一搅,对于他们这些老弟兄,汉王已经大不信任,甚或大为忌惮,军队有新势力冒头,一定会乐见其成,甚至大力扶植以取代他们。
果真,面对曹参等言辞激烈、让此提议直接胎死腹中的反对,刘邦双眼慢慢眯了起来,却没有多说什么。
“当啷!”一声脆响中,韩信将两个半圆形铁环丢在了案牍上。
“楚骑军之所以突然间战力大增,就在于此物上。据被我俘获的英布骑兵所言,此乃马镫,是项昌所研制出的。”
闻听韩信此话,所有将领大讶:“又是这小子?”
陈平再次出列,拱手道:“如非这小儿,在军师大人施展‘四面楚歌’之计时,就怕楚军已经完全崩溃掉了。此后这小儿‘设伏斩灌婴’、‘一日说三王’,将垓下必死之局做活。然后推行‘大秦军功封爵制’激励士气,制造此物装备骑兵提升战斗力,蒸馏‘清毒药’治疗伤兵伤势,让大楚阵营整体焕然一新,最终让大将军覆灭大楚军的筹划功亏一篑,付之流水。”
“此子,除了引军作战尚且不如项籍,此外方方面面都是项籍所不如,危险度已超过以前的范增。最棘手的是,此子是项籍唯一成年儿子,备受项籍重视,加上此子性情不如范增那般刚烈,谗计难入,离间他们父子非那么容易,在此还请诸位将军务必重视此子。”
言罢,陈平缓步退后,再次静默不动。
“那怕这小儿军略上颇有不足,也被他推行‘大秦军功封爵制’、军中将士用命敢战给补全了。”刘邦这时候冷哼一声,插口道。
众将想到孔熙六万军大战这小儿三万军,却反过来被硬生生推平,心下尽皆暗凛。
郦商上前将此物捡起,端详半响,丢回案牍闷声道:“此物也是并无出奇,一看就知诀窍,我大汉数万骑军怎么愣是没有一人想出,让那小儿占了这个先手?”
对于大汉久经战阵的骑军将领来说,马镫的确是简单的有些发指,他们一看立时了然于胸。让他们大为郁闷的是这等一看就明白的简单物事,事先却无一人能想得出,否则何至于输掉这至关重要一战?不过值得安慰的是,此后他们大汉骑军也完全可以全装备起来,战力也将大幅提升。
不得不说这一眼透的马镫,一旦亮相,与项昌预想一般无二,此后骑马不带镫全凭夹得紧的时代算是就此过去了。
“对项羽亲率的中军战力,我已经足够重视,却没有想到会装备此物,靳歙诸将及四万骑军的败亡,是我的罪责,还请汉王责罚!我在此言明,根据战前所立的军令状,无论多重责罚,我都甘愿领受。”
韩信一脸羞愧,起身对刘邦躬身一礼,拂袖快步出营帐而去。
诸将看着韩信身影,张口欲言,又不知说些什么,最终颓然止口。
对于大汉阵营来说,毋庸置疑,靳歙指挥的四万骑军的全军覆没,这等战损才是真正的伤筋动骨。骑兵之珍贵,确切说战马之珍贵,众所周知比兵士的命可值钱多了。此番靳歙四万骑军彻底败亡,汉军满打满算骑军剩余不足两万,接下来与大楚的大战中机动性上必然大为逊色,甚至有可能沦落到被动挨打的地步,毕竟项羽对骑军的运用堪称天下无双。
但要以此治罪韩信,却未免又有些过了。
